现场却霎时静了下来,静到能听见呼吸,静到落针可闻。

转过身,我看着墙上,自己的设计图;被放大十几倍后,连我都没有想到,它们能这么漂亮;男装沉稳大气,女装高贵典雅,设计虽不张扬,但却有种难以言说的韵味。

“苏彩,这…真是你们公司设计的?”刘主任直接愣住了!因为衣服这种东西,就像男女之间的交往;有的时候,你只需要一眼,就能确定对方,是不是你想要的。

“不可能!”一个声音打破寂静,是佳丽公司的那个女人,她龇牙咧嘴地站起来,愤愤地指着我的设计图说:蓝蝶只是纺织厂,他们怎么能设计出这种产品?!他们一定是抄·袭了别人的,刘主任,我看这事儿得严查,省得到时候,再闹了笑话。

这个女人的嘴,还真是又毒又快;我赶紧指着设计图,压着心里的紧张说:这位女士,图是我刚画的,你要不信,可以过来看看,上面的颜料都还没干。

她顿时气得一跺脚,抬手指着我就吼:你到底是哪儿蹦出来的?!谁让你进这个会议室的?还有,我看你们这个设计很一般,不就是中山装吗?又土又老旧,你知道这次的经济峰会,规格多高吗?!

“沈佳丽,差不多就行了;他们的设计好不好,还用不上你来评判。”这时候刘主任站起来,看着苏彩微微松了口气,又转向众人说:蓝蝶的这个设计,还不错嘛!虽有些中规中矩,但咱们作为人民公仆,从群众中来,到群众中去,没必要穿得太高调,搞得花里胡哨,岂不是要脱离群众?

“他们这也是花里胡哨!刘主任,你看他们这设计,还弄了金色·图案,这岂不是脱离了领导们,一贯吃苦耐劳的形象?”这个叫沈佳丽的女人,就跟个小钢·炮似的,还真是能挑刺!

听到这话,刘主任眼眸一顿,确实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;如果把金线纹饰去掉,服装的美感肯定会大打折扣;可如果继续保留,就会与领导的形象相悖。

见刘主任沉默不语,这个沈佳丽简直得意死了;她双手抱胸,狠狠剜了我一眼,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去了。

可他们能意识到的问题,我这个跟政·治犯,朝夕相处了四年的人,又岂能不知道?!

我朝刘主任说:领导是这样,为了便于大家识别,我才把金色线条画的这么粗;其实在真正的衣服上,那只是一根,头发丝细的线;懂色彩的人都知道,如果这么细的金线,隐匿在黑色和蓝色中间,只会给人一种时隐时现、若有若无的感觉。

“大音希声、大象无形,这不仅仅是为了给衣服增添美感,同样也是在外企面前,展现咱们祖国的地大物博、海纳百川,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!”

“好,好一个‘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’!这个主题找的好,刚好跟咱们市,这届招商引资峰会的主题,不谋而合!我现在就拍板,这次的竞标……”

“刘主任,等一下!”又是沈佳丽那个讨厌的声音,她把那个洋裁缝拉起来,着急说:安德鲁先生,您刚才说这个设计不合理,到底哪里不合理?这个时候,您一定要给刘主任说明白!

那个叫安德鲁的洋人,挠着大背头,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说:这个设计很好,很出人意料,如果让我选,我也会倾向于这个设计。

听到这话,沈佳丽的脸都绿了,她掐着安德鲁的胳膊说:你到底是哪儿头的?说重点!

安德鲁疼得一咬牙,又俏皮地吐了吐舌·头说:那个…这位先生,您贵姓?

“我姓陈,叫陈明。”

“那好陈先生,如果我猜的不错,你的这套设计,尤其男装的设计,真正出彩的地方,既不是服装外形,也不是金饰纹案,而是它的颜色,对吗?”

我眼睛一眯,微微点了点头;没想到这个洋老外,还真有两把刷子,直接抓到了重点。

他抿嘴又说:可以这么理解,如果没有这种颜色打底,你的这套设计,根本就凸显不出来这种气质,对吗?换句话说,如果用了别的颜色,哪怕有一丁点色差,你的服装,只能说还行,但绝对竞争不过我们!

他说的没错,毕竟这套设计,是我在仅有的10分钟里想出来的,在很多细节处理上,确实不如他的那套。

“安德鲁先生,您想表达什么?”我疑惑地看着他问。

他摇头一笑说:这种颜色,只能在画板上呈现,把它染成布,根本就不可能;至少在我的印象里,还没有人能染出这种,极端调和的深度灰!没有同颜色的布,你们就做不成衣服,不是吗?

听到这话,沈佳丽顿时大笑:原来是这样啊!刘主任,这设计图和成衣,可差着十万八千里呢;到时您用了他们的方案,结果做出来的衣服颜色不搭,那岂不是要在领导面前闹笑话?!

可刘主任,却紧紧盯着我的设计图,久久才开口问:小伙子,如果我没看错,你用的这种颜色,应该叫“将军灰”吧?!

我真没想到,刘主任竟然见多识广,一下子就认出了这种颜色。

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,出狱前,韩冬青千叮万嘱,一定不要让我,暴·露跟监狱里这些人的关系。

毕竟我的老师们,大都是政·治犯,谁也不知道,他们之前得罪过谁,跟谁有恩怨;如果让别人知道,我是这些人的弟子,有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,甚至报复。

见我闭口不谈,刘主任赶紧又问:小伙子,你跟宋家是什么关系?难道你手里,有“美人鱼”的染布技术?

“没有,我不知道什么宋家,更不知道美人鱼。”深吸一口气,我竭力掩饰道。

“刘主任,既然没人能染出这种布,那蓝蝶的这套设计,就是个忽悠人的摆设;您赶紧拍板定标吧,大家都还忙着呢!”沈佳丽抱着胳膊,忍不住催促道。

可刘主任却摇着头,深深吸了口气说:这种布叫“将军灰”,曾经有一个牌子,还真就把这种布染出来了;我在小的时候,曾有幸见过一次,那是真漂亮啊!不对,不能用漂亮来形容,那是种沉稳而不乏宽广的气势;如果这次峰会,领导们能穿这种布料亮相,那绝对能给投资商带来震撼;甚至有可能,把“纺织之都”的名号,再给抢回来!

听到这话,一旁的漂亮姐姐,立刻眼神明亮地看向了我;而对面的沈佳丽,却歪着鼻子嘲讽道:什么“将军灰”“美人鱼”的,我怎么没听说过?

“你们这些年轻小辈,当然没听说过;因为这个牌子,早在几十年前,就已经没有了。”说完,他长长叹了口气,又十分惋惜地看着我问:你真的跟宋家没关系?

“没有!”我斩钉截铁地摇头。

“那好吧,时间紧迫,这次的竞标,我也只能给佳丽了。”

我立刻打断他:为什么?难道我们蓝蝶的设计,整体上不如佳丽?

刘主任摇头轻笑:这个洋毛子说的对,染不出这种布,你们设计图画得再好,那也是摆设。

“谁说我们染不出这种布?刘主任,虽然我不知道什么‘将军灰’,但这种布料的颜色,我绝对能弄出来!”抬起头,我无比自信地看着他。

“小伙子,你才多大?有23吗?别说大话!乳城市这么多纺织厂,不是没人尝试过;那些浸淫染织行业多年的老手,连边儿都没摸到过,就凭你?”

我转头看了看漂亮姐姐,她原本兴奋的眼神,瞬间黯淡了好多;看着她落寞的样子,不知为何,我的心分明也跟着痛了一下;姐,你救过我的命,我又怎会让你失望?

仰起头,我掷地有声地说:刘主任,咱们空口无凭,希望您能给我半小时时间,我会拿着这种叫“将军灰”的布料,亲手放在您眼前!

“这么说,你真的会染?我能否现场参观一下?”说完,他觉得不妥,又赶紧改口道:你别误会,涉及到机密技术,我绝不偷看。

“可以!”我点点头,看得出来,刘主任跟苏彩有些关系,而且人还不错;最重要的,让他们现场参观,也能增加说服力;省得回头沈佳丽,再污蔑我们说,是从别处搞来的布。

紧接着,苏彩带着我,以及几位领导去了染织车间;其它参与竞标的企业代表,自然没有跟来;毕竟大家都是同行业的,染织技术又是企业的命根子,傻子才会让他们参观;而且,就是让他们看,我估计他们也学不会。

进到染织车间,因为厂子发不出工资,里面早已经停工了;是苏彩打电话,好说歹说,才叫来几个染织师傅,帮我找了染料,开了染槽。

说实话,一个厂子老板,做到她这种程度,干活还要求着员工,也是够难为情的了。

好在一切用料齐备,开染之前,苏彩小心翼翼凑到我旁边,有些扭捏地看着我问:你…你真的能行啊?

我激动地憋着笑,这个傻姑娘,到现在都还没认出来,我是谁吗?

或许吧,她在我心里是女神,是我的救命恩人;可我在她心里,当年可能只是个很平凡的穷小子,她记不住我很正常。

“你笑什么?”她噘着嘴,满是狐疑地看着我,又小声说:我刚才问了,公司压根儿就没招设计师,你到底是谁?

“小伙子,别聊了,赶紧动手吧!”一旁的刘主任,还有几位随行领导,早就忍不住了。

我没有回答漂亮姐姐的问题,嘴角依旧憋着笑;能和她挨得这么近,还能跟她说上话,我真感觉特别幸福!所以这次,无论如何,我都要帮她解决困难;就如当初,她帮我、鼓励我一样。

身前一共8个调色槽,里面灌上了些许温水;我戴上手套,把手里的单色颜料,不停地往里添加,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颜色变化。

刘主任忍不出好奇问:陈明,你这是干什么?为什么要调8种颜色?

我一边忙活一边说:刘主任,知道为什么,那么多人尝试,却从没人能染出“将军灰”吗?

“为什么?”他立刻提起了好奇心。

“因为正常染布,都是用基本色调染料;而染将军灰的用料,全部都是过渡色,而且还要8种过渡色混合。”

刘主任一愣:这不可能!8种过渡色,你怎么去把握色差?这难度太大了,一般人根本就掌控不了!

我只笑不说话,因为他说的没错,色差这东西,仅凭肉眼很难把握精准;但真正关键的技术,并不在色差上。

回过头,我朝苏彩一笑说:“苏总,赶紧找一块,80%的毛纺布料过来,不要多,一尺就够。”说完,我又看向刘主任说:那个…领导,你们是不是可以回避一下了?

虽然他们的目光依旧震惊,但牵扯到关键技术,他们也不好意思继续往下看了。

待他们离开以后,我才开始把调好的染料,按顺序依次倒入染槽里。

刚才我说过,色差不是关键,有些偏移也不要紧;最重要的是“顺序”,如果8种染料加入的顺序错了,神仙也染不出来将军灰。

染料进入池水中,苏彩也拿着坯布,送到了我面前。

回过头,我看着机器上的温度计,跟工人师傅说:升温、加热。

染槽机“嗡嗡”加热,在温度刚刚达到51.3度的时候,我赶紧喊:停!就保持在这个温度!

说完,我快速下布,然后添加各种辅料,接着就开始浸染;说实话,我也是第一次染布,虽然方法和流程没错,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没底。

20分钟后,当那块一尺长布,从清洗槽里捞出来,烘干以后,我才长长舒了口气:苏总,成了!

 

可她却愣住了,难以置信地指着布问:这就是你说的将军灰?怎么黄不拉几,跟尿布似的?陈明,你到底是在帮我,还是想坑我?!

说实话,若不是当初,美术老师亲口告诉我,“将军灰”染出来的布样,就是这种颜色,就连我也不敢相信!

“怎么办啊?你装腔作势,搞了那么大的阵仗;到头来,你却根本不懂染织,这么戏耍政府领导,就是不用沈佳丽排挤,我估计厂子也要关门了……”

一边说,她竟然“哇”地一声,蹲在地上哭了起来。

看着她无助的模样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;我本来嘴就笨,而且不太善于表达,尤其在她面前,我心慌的厉害,舌·头就跟打了结似的,脸红地说不出来话。

后来我也跟着蹲下来,轻轻拽了拽她胳膊;虽然她贵为“苏总”,还是一厂之长,但毕竟她也只有二十来岁,还是个青涩的姑娘。

“姐,请你…请你相信我一次……”我碰了碰她胳膊,感觉自己都结巴了。

“你到底是谁啊?我都不认识你!我也是脑子短路,怎么就信了你的鬼话,现在还闹了这么大的笑话!”她咧着嘴,大眼睛里挂着泪,那样子特别美,我真想一把将她抱进怀里,好好疼爱、保护。

紧接着她电话响了,是刘主任在那边催;她憋着抽泣,一脸为难地蹲在那里。

我狠狠掐了下自己的胳膊,疼痛让僵硬的舌·头,稍稍放松了下来;趁着这个空档,我赶紧趴在她耳边,悄悄跟她解释了一下。

下一刻,她细长的眉毛微微一翘,特别搞笑地看着我,又好奇地问:你说的是真的?

我点点头,她竟然憋着笑,轻轻打了我一拳说:你怎么这么坏?!为什么不早告诉我?

说完她就着急起身,我赶紧跟她往会议室走。

路上我又叮嘱她:一定要冰水,温度要保持在零度。

她笑着给秘书打了电话,随后我们一起进了会议室。

“怎么样?将军灰呢?快拿出来给我看看!”见我们进来,刘主任忙不迭地站了起来。

我从兜里掏出那块一尺黄布,说实话真的不太美观,颜色跟尿布差不了多少。

“噗嗤!”又是那个沈佳丽,她眯着刁钻的小眼,手捂着嘴笑说:这就是将军灰?哈哈,刘主任,您也是五六十的老人了,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,耍的天昏地暗。

紧跟着,会议室所有的人都笑了,刘主任的脸色,直接从失望演变成了愤怒,手猛地砸在桌子上说:混账!你闹够了没有?还有你苏彩,一天天就不能干点儿正事,真给你母亲丢脸!

苏彩刚想开口解释,沈佳丽却笑得前仰后合说:刘主任,折腾了大半天,政府的项目,也该有个着落了吧?!之前您明里暗里袒护苏总,我就不说什么了;但接下来,我们要收购蓝蝶的事,如果您还跟着从中作梗,那我只能把这事儿,跟我表哥说了。

刘主任咬着牙,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苏彩一眼说:没脑子的丫头,赶紧把她的厂子收购了吧,省得再丢她母亲的人。

“骂够了吗?谁没脑子?谁给母亲丢人?!”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听到别人侮辱苏彩,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吼了出来!

别人辱我、骂我可以,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骂我的漂亮姐姐、我的救命恩人,不行!我不管他是谁,官有多大,只要有我在,谁也不能羞辱她,亲爹也不行!

“还有你!”转过头,我猛地看向沈佳丽说:你要收购谁的厂子?谁给你的能耐?一个服装厂的小老板,生产的衣服进不了大商场,只能低价卖到乡下的破牌子,看把你能的!个子不高,倒是挺能窜,整个会议室,就显着你了是吧?!

“你你你……”被我戳到痛处,她气得脸色酱紫。

“你什么你?我哪点说错了?”

其实我小时候,就穿过“佳丽”牌的童装,那衣服质量奇差,而且还掉色;都是哥哥穿几天后,就不要了,直接扔给了我。

整个会议室陷入僵局,刘主任用力捏着拳头说:好,我不说别的,也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,骂这个丫头;咱们就事论事,苏彩,如果这块尿布,就是你们所谓的“将军灰”,那这次的政府项目,我只能给佳丽!

他话音刚落,苏彩的秘书小楠,就拿着一瓶冰镇矿泉水,和一个脸盆进来了;“苏总,您要的水。”

我直接过去,把东西接过来,转身走到刘主任桌前说:别眨眼,好好看看,这是不是你要的将军灰!

说完,我把黄布扔进脸盆里,接着晃了晃手里的冰水;拧开瓶盖,我一股脑把水浇到布上,下一刻,奇迹出现了。

原本尿黄色的坯布,从有水的地方开始变色;先是由深黄,渐变到浅灰;随着水分吸收越多,那颜色就越深邃;直至整块布,都泡进冰水里的时候,那种深沉、厚重,同时又带着些许鲜亮的颜色,缓缓呈现在了众人眼前。

“对,对对!就是这种颜色,我小时候见到的那种布,就是这个!”当时刘主任激动地,连说话都磕巴了,那瞪大的眼睛,激动的表情,足以证明我初次的尝试,成功了!

“哇!不可思议,陈先生,您是怎么做到的?这不现实,要不是亲眼看到,我……”佳丽公司请来的洋裁缝,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,即便看到,他依旧难以置信。

沈佳丽的脸色,已经彻底耷拉了下来,因为这块布,击碎了她的傲慢和嘲讽,以及她最后的机会!

倒是漂亮姐姐笑了,她紧咬着嘴唇,眼睛里晃着激动的泪;这一次,不仅挣回了她的面子,还帮她拿到了政府项目,兴许还能保住公司。

“各位,谁还有话要说吗?”刘主任仰起头,很有指向性地看了沈佳丽一眼。

“公司那么多事,我就不奉陪了!但我把话撂这儿,事情还没完呢,咱们走着瞧!”她眼神怨毒地瞪了我们一眼,气得直接转身,拎包扭着屁·股,愤愤地离开了。

只是那个洋裁缝安德鲁,却赖着不走,死缠烂打管我要电话,非要跟我交个朋友;我感觉他人还可以,只是各为其主而已;多条朋友多条路,最后我还是把电话留给了他。

项目的事落定以后,整个会议室里,只剩下我们和政府的几个领导。

为首的刘主任,看着苏彩,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说:丫头,今天的事做得不错,没给你母亲丢脸;但防人之心不可无,沈佳丽可不是善茬,今天你让她丢了面子,她决不会善罢甘休,回头要多留个心眼儿。

“刘叔,我知道了;还有这两年,真的多亏您帮扶。”苏彩抿着嘴,很听话地点头。

“客气什么?哦对了,这个小伙子是谁?今天多亏了他吧,还不赶紧介绍一下?”刘主任把目光转向我,颇为欣赏地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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